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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情思

2000-11-09 来源:光明日报 魏巍 我有话说

在所有描述50年前那场抗美援朝战争的作品里,最为著名的便是作家魏巍的那篇几乎家喻户晓的名作《谁是最可爱的人》了。50年后的今天,老作家魏巍与他当年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中描写的“最可爱的人”———志愿军老战士相会在美丽的边城丹东,那个50年前中国人民志愿军从这里跨过鸭绿江奔赴抗美援朝战场的地方。为此本报特约老作家写了这篇《鸭绿江情思》,以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50周年,也将此文献给所有为了正义而浴血奋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

呵,鸭绿江,我又来到了你的身边。今天,我看到你那碧盈盈的江水,在孩子们的钓鱼竿下安静地流去。锦江山上半山红枫,半山金黄,你的秋光是多么地明艳呵!碧空里传来一阵阵的鸽哨,比好听的笛声还要悠扬。江上的白鸥在绿波上怡然自得地飞翔。对岸新义州的烟囱安详地冒着黑烟,和丹东市像姊妹一样地应和着。

呵,鸭绿江,我又来到了你的身边。回顾五十年前,对岸新义州的大火烧红了你的江水,妇女儿童的哭喊声随着漫天的黑烟卷过江来,它震动着千百万中华儿女的心。“中国人民志愿军”(一个响彻历史的名字!)就是从这里跨过江去,迎着弥天大火,披着漫天风雪走向胜负难知的战场。

谜底不到三年就揭晓了:一支具有最现代化装备的敌军,徒然拥有可以将一个山头削低两米的威力,却不能逼使我军后退一步;而一支装备落后的军队,却可以将强敌打得屁滚尿流,在美军历史上被称为“黑暗的十二月”。这真是一场富有戏剧性的奇妙无比的战争!对于唯武器论者,对于唯技术论者,这将是他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呵,鸭绿江,我又来到了你的身边。许多志愿军的老战士也怀着深厚的情意来到这里。我们漫步在鸭绿江大桥上。

空军战斗英雄韩德彩和我走在一起。他已经67岁,但还显得很年轻。在当年的空战中,他曾先后击落5架敌机。其中击落的美国“双料王牌”飞行员哈罗德·爱德华·费席尔,尤其引人注目。原来按美国空军规定,击落五架可称为王牌,击落十架就可称为双料王牌了。

我问韩德彩:“那时你多大年纪?”

“二十岁。”韩德彩说,“我第一次击落两架敌机,才飞行了不过几十个小时。”

“你是怎么把这个‘双料王牌’费席尔击落的呢?”

“说起来还真有趣,”韩德彩笑着说,“我本来就要返航了。不料飞到大堡机场上空,正好与费席尔驾驶的F—86飞机遭遇。当时我的油料已经所剩无几,地面指挥员命令我立即返航。可是我看见费席尔击伤我一架战机,就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我就猛扑过去,不过一分钟,我就把瞄准环紧紧套住了它,猛按炮钮,我这一炮打得也够狠的,三炮齐射,一气打出80多发炮弹。这架F—86就着火坠落了。我看见飞行员跳了伞,就报告地面:快点抓俘虏!等到我的战机停到跑道上,好险!已经一滴油也没有了。……更有趣的是,44年之后,1997年10月,我在上海又见到了这位费席尔。”

“怎么,你又见到了他?”

“是的。这时费席尔已经弃军从商,他到了上海,非拜见我不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见一见你这位优秀的飞行员。我对当年的一切记忆犹新。将军,您胜利了,我很敬佩!’我连忙说,你的技术比我高。他摇摇头说:‘不!如果我的技术比你高,怎么会让你打下来呢!’这次会面,费席尔送了我一架他当年驾驶的F—86飞机模型,我也回赠了一个恐龙模型和我书写的一个条幅:‘着眼未来’。”

韩德彩讲完了这则有趣的故事,然后带着沉沉的感慨说:“技术很重要,我看勇敢更重要。朱总司令曾说:勇敢加技术就是很好的战术!我以为他的话是很深刻的!不重视政治,只看重物质是不行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那种伟大的革命精神是用金钱买不来的!”

韩德彩的话使我再次陷入深深的沉思。我认为他的话是对抗美援朝战争的某种概括,也是对这场战争奇妙性、戏剧性的一个注解,一个回答。

在这里,我看见张立春老人也来了。50年前,我在汉江南岸的阻击战中访问过他。那时他是335团的一个排长。他曾率领突击排最先摸上敌人的阵地。有四个美国兵正钻到北极睡袋里。他首先打死了一个,然后用脚踏住了一个,另两只手摁住其余两个,然后狠狠地骂道:“过去中国人是在你们脚底下,现在你们该低低头了!”……我曾把他的这段事迹写在《汉江南岸的日日夜夜里》,我还说,你看我们的战士哪一个不像个小老虎呢!……可是几十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这位英勇战士的下落。没想到不久前,我忽然接到他从朝阳市托人捎来的信,还有一幅戴着旧毡帽的老人的照片。信上说:魏巍同志,我们已经有50年没有见过面了。那天你采访我是在一个防炮洞里,外面战斗很激烈,洞子又小又黑,我也没看清你的面貌,我很想念你,什么时候我们能再见上一面呢?我凝视着他的照片,望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立刻回信说:“我不久要到丹东,我们就在那里会面吧!”结果,他真的来了,我看见他穿着军衣,挂着军功章等好几枚奖章,还是戴着那顶旧毡帽,我喊了一声:“张立春!”他立刻跑上来,热泪盈眶地抱住了我,说:“我真没有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你。不容易呀!说实话,我当年真没想到能活着回来!”我挽着他那双粗糙带点紫色的终年劳动的手,默默地漫步在大桥上。在中朝友谊桥的桥头,留下了我与这位战友的合影。

我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中写到的马玉祥也来了。我曾说他当年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红高粱那样淳朴可爱,如今他也七十岁了。我们一同站在抗美援朝纪念塔下一幢黑大理石的纪念碑前。长期以来,他也像“活烈士”李玉安、井玉琢一样隐姓埋名,不事张扬。退休以后他自任宿舍楼的楼长,每天清扫楼道,清除垃圾。他还自购图书从自己有限的住所里辟出一间作为少年儿童的阅览室,从不嫌烦。他作为关心下一代的委员,还经常到学校作报告,从来不要车接车送,总是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随时赶到。令人高兴和激动的是1992年的八一建军节,我和马玉祥、李玉安、井玉琢还有他们的营长王宿启在哈尔滨相会了。令人惋惜的是,几年之后,两位活烈士和王宿启已经先后去世。1993年抗美援朝纪念馆落成的时候,前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司令员洪学智将军曾建议说:《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很有教育意义,应当刻在碑上留传下去。经过纪念馆的同志多方筹措资金,直到1998年才让我把这篇文章的全文用行书书写出来,这幢宽两米长十八米的黑色大理石纪念碑,终于经过精工巧匠之手在抗美援朝50周年的前夕完成了。在碑下我想到,如果李玉安、井玉琢和王宿启等同志能亲眼看到,该有多好啊!可惜他们已经看不到了。也许松骨峰连仍旧健在的战士只有马玉祥等少数人了,想到这里,我把“献给最可爱的人”的红领巾系在马玉祥的脖子上。让中国人民志愿军伟大的爱国主义、国际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永远传留下去吧!让中国无产阶级和中华民族不畏任何强敌的硬骨头精神永远传留下去吧!

在离开丹东的前夕,我拜谒了志愿军的烈士陵园,向这些为正义事业献身的英烈们深深地鞠躬致敬。在青松与红枫之间,我默默地走着,注视着这些墓碑。我没有忘记,还有更多的战友和同志长眠在朝鲜的国土上。这时,我再次望一望山下鸭绿江平静的流水,望一望江边怡然自得的白鸥,耳边又传来一阵阵比笛声还要悠扬动听的鸽哨。我心中不禁默默喊道:鸭绿江呵鸭绿江,如果不是当年血与火的斗争,如果不是无数英烈的鲜血,怎么会带来眼前的这一切呢!

2000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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